樱桃一点醉流光

2024-07-29 08:47:28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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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是夏季的时令水果，酸甜可口，色彩动人。除了食用价值，樱桃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也承载了许多动人的情感。正如我们在感叹韶光易逝、年华不再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宋代词人蒋捷的那一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说文解字》记载：“莺桃，莺鸟所含食，故又名含桃。”樱桃最早因为莺鸟喜欢含食因而名叫“含桃”和“莺桃”。因樱桃果实朱红，形似小桃，又似古代玉制珠串戴在颈项上的璎珞。“璎”和“樱”同音，故称“樱桃”。

礼仪之果

在古代，樱桃树的种植并不普遍，故而产量稀少；又因为樱桃果实的保存和运输都极为困难，导致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珍稀水果的代名词，亦是贵族阶层的专属果品。再加上樱桃“先百果而含荣”，在百果中最先成熟，所以常被用作仪式之果，承担着宗庙祭祀的作用。《史记》卷99《叔孙通传》记载:“孝惠帝曾春出游离宫，叔孙生曰:‘古者有春尝果，方今樱桃孰，可献，愿陛下出，因取樱桃献宗庙。’上乃许之。诸果献由此兴。”樱桃不仅是供奉祖先的常见贡品，亦是君臣友好的见证。《太平御览》卷969引《拾遗录》记载了“赤盘朱樱”的典故：东汉时，汉明帝刘庄在月夜宴请群臣，其中就有樱桃，当主管膳食的官员用赤瑛盘把樱桃端上来后，赤盘与樱桃在月光照耀下浑然一体，令群臣误以为是空盘。

值得一提的是，汉明帝的做法被后世皇帝继承了下来。据《新唐书》卷220《李適传》记载：“天子……夏宴蒲萄园，赐朱樱。”每当夏季来临，樱桃成熟，皇宫中先用樱桃“荐新”，接着就是“尝新”。为此，唐代皇帝常以樱桃大赐群臣，并设“樱桃宴”招待新科进士。王建有《宫词》云“白玉窗前起草臣，樱桃初赤赐尝新”。晚唐诗人韩偓在《恩赐樱桃分寄朝士》中详尽描写了“樱桃宴”：“未许莺偷出汉宫，上林初进半金笼。蔗浆自透银杯冷，朱实相辉玉碗红。”白居易的《宴周皓大夫光福宅·座上作》更生动展现了樱桃在唐朝宴会上的光彩：“绿蕙不香饶桂酒，红樱无色让花钿。野人不敢求他事，唯借泉声伴醉眠。”这些唐诗，很难不被称赞为一幅幅上层人士觥筹交错、酣然自足的热闹图景。

社交之果

渐渐地，作为水果的樱桃成了一种荣誉象征。在这项重要的宫廷传统中，臣子一旦被赐下“朱樱”，就代表着无上光荣。相应的，“樱桃”就成为了文人士大夫们反复吟咏的对象，以此来表达他们对天子的感恩戴德。唐代著名诗人王维就受过“朱樱”之赐：“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阑。才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而韩愈和白居易接受樱桃赏赐后，都表现出惶恐和惭愧，均写诗表达出自身才能有限，无所回报皇恩之意——当然，这也是中国古代文人谦虚的传统美德。白居易在《与沈、杨二舍人阁老同食敕赐樱桃玩物感恩因成十四韵》中写：“最惭恩未报，饱喂不才身”，韩愈的诗《和水部张员外宣政衙赐百官樱桃诗》亦描绘“食罢自知无所报，空然惭汗仰皇扃”。

若问唐代最受人喜爱的水果，许多人会以为是杨贵妃最爱的荔枝，其实不然。据统计，《全唐诗》中提到荔枝的诗有67首，但提到樱桃的诗却多达94首，足见唐人对樱桃的喜爱。这一创作现象，被后世形象地称为“樱桃制”。

此外，樱桃还是友人之间的惠赠佳品。诗人们喜欢以樱桃传情，樱桃成了交流感情的纽带，承载着友人的美好祝愿。柳宗元有诗《摘樱桃赠元居士时在望仙亭南楼与朱道士同处》曰“海上朱樱赠所思，楼居况是望仙时”，借助樱桃这一名贵水果，表达对远方友人的关爱和思念。

唐人能吃到樱桃，确实是喜悦的。权德舆收到裴杰赠予的樱桃，诗兴大发：“新果真琼液，来应宴紫兰。圆疑窃龙颔，色已夺鸡冠。远火微微辨，残星隐隐看。茂先知味易，曼倩恨偷难。忍用烹骍（xīng）骆，从将玩玉盘。流年如可驻，何必九华丹。”全诗从樱桃的色泽到味道进行了具体描写，用欢快热情的笔触淋漓尽致展现了品尝樱桃的愉悦心情。在唐代诗人笔下，樱桃不仅仅是食物，更像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在贵族之间的社交中大放光彩、熠熠生辉。

抒情之果

植物意象运用在中国文学作品中的例子比比皆是，樱桃更不例外。樱桃果实在初夏之后慢慢成熟，红果鲜嫩欲滴，色泽诱人，令人心驰神往。但樱桃不易贮存，且周期很短，皮薄娇贵，未及时采摘食用的话，绚烂过后往往很快凋零、腐烂。因此，“樱桃”常常承载着古代诗人感叹时光飞逝的愁绪。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文章开头提到的这一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首《一剪梅》写于南宋灭亡后。国破家亡，词人蒋捷颠沛流离、困顿潦倒，辗转于江南一带。春光不再，词人感怀亡国之恨、痛惜家国之悲，更加悲哀自己的孤苦之身。樱桃的成熟在暮春初夏，春天已然要过完了，一年最好的光景即将结束，时光匆匆向前，此时看到明艳的樱桃，更容易引起诗人的愁绪和伤怀。最为传神的是，这两句词把颜色作为动词使用，好像时光像人一样有了生命。在蒋捷笔下，时光显得格外无情，不理会当下人们挽留家国故土的哀痛心情，不理解劳苦人民想让时光慢一点、再慢一点，好完成更多事情的无奈心态，它总是那样匆匆流过，染红樱桃，染绿芭蕉。是以，这道尽了世人心声的一句，才如此令人动容，蒋捷也因此收获了“樱桃进士”这一称号。这不仅是世人对蒋捷这首词的肯定；蒋捷早年风光却很快落魄的经历，亦像极了樱桃的生长过程。被无情岁月抛弃的，又何止是樱桃？

同样，冯延巳在《采桑子》中亦道：“樱桃谢了梨花发，红白相催。燕子归来。几处风帘绣户开。人生乐事知多少，且酌金杯。”樱桃谢过之后便是梨花盛开，梨花的白替代了樱桃的红，便知道旧的季节要过去了，新的时光要到来了，感慨人生易老、乐事难寻。

感叹岁月的愁绪也往往和伤春、惜别紧紧联系在一起，送别诗在古代诗歌中的地位无需多言，其中，樱桃也作为古人抒发离愁别绪的载体，在送别诗的意象中独树一帜。唐人项斯曾在《欲别》中写道：“花时人欲别，每日醉樱桃。买酒金钱尽，弹筝玉指劳。”昔日和好友相聚在树下花底，推杯换盏、畅意交谈，而相见是短暂的，离别是长久的。樱桃会再结出鲜艳的果实，可是俗世中的人想要重逢，却是那么的难。

比拟之果

樱桃不仅承载文人的感情，也能承载他们的想象。古人以女子红唇小口为美，这恰如成熟的樱桃一般，所以“樱唇”一词可以用来形容女子唇美。白居易有一个侍妾名字叫樊素，双唇小巧玲珑，白居易赞之为“樱桃樊素口”。苏轼也有词写道“一颗樱桃樊素口，不爱黄金，只爱人长久”。宋代诗人白玉蟾所写的：“梅花体态香凝雪，杨柳腰肢瘦怯风。螺髻双鬟堆浅翠，樱唇一点弄娇红。”便代表了中国古人对女子唇美的定义。宋代赵福元的《鹧鸪天》中写道：“裙曳湘波六幅缣。风流体段总无嫌。歌翻檀口朱樱小，拍弄红牙玉笋纤。”唇若樱桃，手如玉笋，一个容貌美丽、体态婀娜的美人形象跃然纸上，让人不得不心驰神往于中国独有的含蓄留白之美。

对爱美的女子来说，常常需要“点绛唇”这种化妆手法：将嘴唇中间涂上一抹圆形的红色，呈现出樱桃般的玲珑可爱。词牌《点绛唇》，别名《点樱桃》，便是用樱桃比嘴唇。所谓“樱桃破”，便是指女子张口说话或者唱歌。李煜有词《一斛珠》写道：“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写女子成妆后，樱桃小口微张，便唱出了婉转清歌。宋代也有一首无名氏写的《渔家傲》：“情无那，阳关声里樱桃破。”来形容女子唱歌的动作情态。

最后，鲜红色的樱桃因为在视觉上呈现出了极富艳丽的色彩，所以在诗词中还有华美壮观的意象。辛弃疾《满江红》写道：“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用极简单的描写就呈现了强烈的色彩对比，从而方便他后续对家国之恨的直抒胸臆。寥寥几笔，却描绘了一幅午后小憩醒来的闲适之景。一切景语皆情语，意象是不变的，情感却是千变万化的，同样是樱桃，在蒋捷笔下是感伤，在陈克笔下却是安乐。陈克的《豆叶黄·忆王孙》曰：“午醉醒来一面风。绿匆匆，几颗樱桃叶底红。”在有限的场景之中，樱桃带来的感官刺激赋予了它无限可能。或许，这正是文人喜爱它的另一个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