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越剧的年轻人

2024-02-07 23:16:07 来源：解放日报

观看：227

“95后”绍兴女生许拖拖是越剧《新龙门客栈》的忠实观众，光这出戏，她就看了不止10场，然而，票是一场比一场难买。

大量涌入的年轻人，把抢票这件事，“卷”到了越剧演出中。前不久，《新龙门客栈》新一轮驻演开票，一个多月的演出票在1分钟内售罄。另据不完全统计，《新龙门客栈》的观众中，非传统越剧观众占比七八成，基本都是年轻人。

虽然票难买，但许拖拖欣喜地发现，当越剧热潮席卷网络，泼天的热度消解了“越剧是老年人才看”的刻板印象。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内，许拖拖羞于公开谈论自己的这个爱好。如今，当越剧成为热门话题，更多年轻人开始投身越剧文化的学习和传播中。

春晚

越剧，一直藏着绍兴的年味。

尤其在嵊州，很多村子里都建有古戏台。以前，每年春节期间，很多村民会客串演员，走村串巷地唱越剧。戏台子是现成的，扮好扮相往台上一站，颇有几分正经角儿的样子。剧团戏班也会来凑热闹，专业的、民间的都有，少不了走村演出，有时候一演就是好几天，经典大戏精彩折子戏场场新鲜，老老少少跟着哼上几句，热热闹闹的年味也就这么浓了。

越剧也办春晚。早在2017年，绍兴就举办了第一届“同唱一台戏”越剧春晚活动。那一届越剧春晚，以“洞房之夜”为主线，别出心裁地选取了8至9场传唱广泛的经典剧目里“洞房”折子戏，每一折戏都以组合形式融合演绎，以两个“喜娘”诙谐幽默地串起全场，并尝试加入一些现代元素，讲述不同故事里的“洞房之夜”，或喜或悲，或温情或浓烈，唱尽人生百态的同时，呈现出越剧特有的迷人韵味。

“我们做越剧春晚的初衷是为了弘扬越剧文化，同时也希望借助形式上的创新来推动越剧传承发展。”绍兴越剧艺术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越剧春晚制作人裘建平说。为了打响品牌，他颇费了一番心思。比如，演员要请最好的，越剧界众多国家一级演员轮番登台；主题要统一，选了热闹的“洞房之夜”作为主线贯穿全场；声势还要浩大，越剧春晚五城联动，在绍兴、上海、北京、广州、杭州这五大城市大剧院相继演出。最终效果，五站演出座无虚席，总票房突破100万元，观看人数近7000人。

许拖拖就是从2017年越剧春晚“入的坑”。受家中长辈影响，许拖拖从小听着越剧长大，但大多数都是在电视上。小时候的她不懂其中的韵味，只觉得咿咿呀呀的调子繁复冗长，甚至有点恼人，还会为越剧挤占了她看动画片的时间而不高兴。虽在绍兴长大，但她对其中的嵊州方言也不甚熟悉，更平添了理解的烦恼。

不过，当走进剧场，认真听过一场折子戏后，她“突然感受到了越剧的魅力”。彼时，许拖拖正在经历一场甜蜜的恋爱，对戏中的“洞房”颇为共情。

这些年，许拖拖见证了越剧春晚的变化。一开始，她的座位周围几乎都是老年人，这两年，看越剧的年轻人明显增加，她有时还会约上一两位好友一起看戏。大家一起聊戏，比她之前一个人默默看戏，感觉好太多了。

不过，许拖拖也有了新的烦恼。今年，许拖拖原本计划买3张580元“顶配”越剧春晚门票，结果该档票一开票就马上售罄，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两侧视野稍差的座位。

一票难求的越剧春晚门票反映到裘建平那里就是市场的强劲活力。“我们现在演出都能保证剧场盈利，这在以前是很难得的。年轻观众的比例也在提升，每场都能达到50%—60%。”裘建平说。

奔赴

罗依依是安徽人，此前一直觉得越剧好听，但“门槛太高”，对剧目也不是特别感兴趣。直到在短视频平台刷到《新龙门客栈》女演员陈丽君的小生扮相，“帅气女小生的模样一下子切中了审美的点”。短视频中，陈丽君饰演的“玉面修罗”贾廷，搂起李云霄饰演的“老板娘”金镶玉的腰并撞向自己，又单手抱起对方，两人对视转圈。这段转圈视频堪称两位演员的名场面，也让“00后”的罗依依一脚“垂直入坑”和“不定期抢票刷戏”。

记者在嵊州见到罗依依时，她正在录制越剧春节晚会的嵊州体育馆外徘徊。当天，她本想去现场碰碰运气，可惜依然没有“摸到门路”。罗依依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不过，当听说别的地方也有越剧演出时，她马上振奋起来，背起书包立刻出发。

越剧当下如此“出圈”，让人忍不住想起几十年前的盛况。早在20世纪40年代，越剧就成为沪上最热剧种，“越剧十姐妹”红极一时，1947年出版的《上海旅游指南》称“越剧就是当时上海的娱乐之王”，是最受年轻人喜欢的剧种之一。到1954年，上海共有越剧团38家，当年全年越剧观看人数为790万人次，占各剧种观剧总人次比例超过三成，名列第一。

“有一段时间，越剧可能有点太追求艺术性了，大家都想做殿堂级的艺术作品。打个不大恰当的比方，有点陷入孤芳自赏的怪圈。”嵊州越剧艺术学校校长钱江南说。他给记者举例子。在越剧里，一根马鞭代表一匹马，三根马鞭代表千军万马。行内人看的是门道，挥鞭的手势，马鞭举起来，手心朝哪里，手指怎么指，都是唱念做打的功夫，但外行人看的是热闹，“他们需要先看懂马鞭挥起来代表着什么”。

钱江南一度很着急。他觉得，观众很重要，越剧本来就是市民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要让更多观众感兴趣，爱看戏，越剧才能持续健康地发展。于是，嵊州建立了越剧戏迷网，还在全球各地建起了210多个“爱越小站”，以期将越剧迷们聚拢起来。今年的“越剧国潮周”期间，除了一票难求的越剧春节晚会录制现场，当地的文化馆小广场、森林公园等地陆续开展越剧演出，同时还有越剧戏服打卡、越剧美妆打卡等周边活动，这些活动共同组成了越剧里的浓浓年味。

当越剧放下身段，终于和年轻人双向奔赴。《新龙门客栈》是个标志，这部戏的创作颠覆了很多行业内的“规矩”——从剧情到人设再到唱腔都进行彻底改编，演员设置也打破传统越剧演出的院团制，而是综合多个剧院不同演员阵容的“大乱炖”；舞台设置上，整个空间模拟客栈内景，观众座席也是场景的一部分，打破常规剧场颇具距离感的观剧设置；返场互动环节，演员们会走入观众席随机互动，并任由拍摄，“君霄CP”转圈视频正是来自于此。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剧团开始重视抖音、小红书等社交平台的建设，直播短视频平台逐渐成为“第二舞台”，也吸引了更多年轻人的关注。接下来，绍兴小百花越剧团还计划在传统越剧以外，用越剧唱腔的形式吟诵古文古诗，加强营销和片段化传播。

最近，罗依依喜欢上了“考古视频”，她翻看了更多陈丽君以及其他演员的演出视频。从一个个视频中，她见证了青年演员们的成长，也学习到更多关于流派、判别演技等的知识，由此消解掉部分偶像光环和盲目崇拜。前不久，当她看到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茅威涛指导陈丽君推门的视频时，才更知道其中的门道。“老师有种淬了岁月的优雅和随性，都不需要妆造神韵，就能把色而不淫、洒而不荡的潇洒感演出来。”罗依依告诉记者，未来她还计划找专门的越剧老师学习，学着唱一些经典的选段。

传承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投身于越剧。

出生于2001年的韩梦莎，20岁出头的年纪，已是绍兴小百花越剧团第六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接受采访的时候，她怯生生的，沉默寡言，裹着宽大的羽绒服，身子缩进沙发椅里，有些害羞地回答问题。只在记者提到“学习”的时候，她才大声反驳：“学戏是因为喜欢，并不是因为成绩不好。”在她看来，很多人都对学戏有偏见，其实越剧的学习也很考验文化基础。所幸，这两年，她感受到身边人对她的选择有了更多赞同。

韩梦莎出生在绍兴本地的“戏迷之家”，从小耳濡目染，她在幼年时期就表现出对越剧的兴趣。2012年，绍兴小百花越剧团对外招生，尽管有着数一数二的文化课成绩，韩梦莎一家仍不顾小学老师的“骂声”报考，由此开启“小角儿”的习艺之路。当天，记者再见到韩梦莎时，她正在带妆彩排，扮了装一亮相，俨然已是戏中翩翩佳公子，眼神自信且坚定，唱念做打虽略显稚嫩，却也颇有灵气。

别看韩梦莎年纪小，舞台经验却不少。自2017年从艺校毕业，她已多次在全国性比赛中获奖。这些年，通过文化走亲、送戏下乡等牵线搭台，她多次“刷脸熟”，在当地的戏迷圈子里已经小有名气。戏台之外，她也凭借着出彩的表演收获了一批忠实粉丝。

春江水暖，最先感受到春天的，往往身处第一线。钱江南投身越剧教育近20年，对此深有体会。嵊州越剧艺术学校被誉为“越剧艺术家的摇篮”，这两年，报名人数不断攀升，一年70个招生名额，报名的可能超过千人。“以前一届50人都招不满，现在竞争太激烈了。”此外，就业情况好，毕业生就业率100%，尤其是每三年一届的传承班毕业生更成为各越剧院团竞相争抢的对象。目前全国越剧专业团体里30岁以下的演员，嵊州越剧艺校出来的占到了一半。

人气足了，但隐忧仍然存在。虽然年轻演员逐年增加，但对比日益兴盛的越剧市场，相关的人才链条尚未完全打通，导演、编剧等专业人才在业内仍是稀缺资源，真正好的剧本和题材也比较有限。裘建平表示，老祖宗传下来的瑰宝不能丢，但在这个基础上，怎么去创新，来适应当代年轻观众的审美，还需持续探索。实际上，有些传统剧目里的部分情节已然跟不上时代，如何将传统戏中部分陈腐的情节进行创新化表达，值得关注。比如《白兔记》的剧情曾被诟病，说女主角李三娘是越剧王宝钏，结局强行大团圆；跳出才子佳人模式、立意较新的《陈三两》，女主角形象也曾引发争议……

对于重回顶流的越剧而言，复兴可能仍是漫漫长路，但一批批喜欢越剧的年轻人不断涌现，总会给百年越剧带来新的气息。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许拖拖、罗依依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