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后,国内曾一度十分热衷于引进国外的先进科学技术成果,而忽视自主创新研发。在中国电子学会一次年会上,半导体电子学家王守觉针砭时弊,在报告中贴出了他以“西江月”填的一首词——
古有四大发明,今乏技术创新。追根究底求其因,尚欠科学精神。
近效实非独俏,继承创新更要,莫待百年儿孙笑,只传引进一招!
王守觉先生语言诙谐风趣,经常能用生动的语言阐述深刻的道理。1980年,王守觉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1993年改称“院士”)。在所有院士中,像他这样既没有硕士或博士学位,也没有留学经历的,并不多见。他自评:“我这辈子很坎坷,我这个院士很特殊,可谓是‘土包子’出身。”
他这个“土包子”,可一点都不简单。
学界许多人知道王守觉先生是我国半导体器件与微电子技术奠基人之一,他领导的科研团队为“两弹一星”的研制、国防事业的发展作出过重要贡献;却鲜少人了解,在科研生涯“下半场”的三十多年,他一直都在远离“舒适圈”,专挑“国际上没有成熟的领域”寻求创新和引领,致力于摆脱“洋拐棍”的限制,实现科技自立自强。
王守觉院士在2013年的活动上。 本文图片均来源自半导体所从“东亚病夫”到活力四射
1940年秋,在日军飞机的肆虐之下,刚在昆明站稳脚跟才一年多的同济大学不得不第六次迁徙,迁往四川南溪县李庄。在李庄,师生们衣衫破烂,十几个人挤在一间茅草顶、竹架棚的宿舍里,室内阴暗潮湿;伙食差而量少,常常食不果腹。
本就体弱多病的王守觉,当时已难以坚持正常学习:1/3的时间是自己去课堂,1/3的时间要在同学搀扶下上课,另外1/3的时间是躺在床上。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东亚病夫”,笑他弱不禁风。
他不服。大二那年,王守觉就地取材,从河滩上找来两块石头凿成圆饼,中间串上一根竹子,一个石担就制成了。他打算用它锻炼举重。
毕竟身体虚弱,再加上不太懂得举重动作要领,王守觉第一次练习时,一个重心不稳,竟踉跄着摔了个跟头。
他不气馁,每天坚持跑步和练习举石担。不到两年,他可以单手举起三十几斤的石担,后来双手可以举起一百四十斤。多病的体质也逐渐好转起来,成了一个健壮、活力四射的年轻人。
王守觉也一直心念着中国科学也能从“东亚病夫”走向健壮、活力四射。
在他学术生涯的前三十多年,王守觉将自己善于学习、肯于钻研、勤于实践的特点发挥到了极致——
他在国内首次研制成功我国第一只锗合金扩散高频晶体管,并亲自“下厂”制备用于批量生产的设备,保障了其在我国第二代电子计算机中的应用;他利用硅平面工艺制成我国第一只硅平面工艺晶体管,为我国研制应用于“两弹一星”的微型计算机铺平了道路;他用自制的图形发生器自动制版技术制成了大规模集成电路掩膜版,解决了制约集成电路发展的关键问题,这项工作1978年获得全国科学大会奖;他还提出了一种新的高速集成逻辑电路“多元逻辑电路”,大幅提高了电路运算速度,比日本最早发表的集成模糊逻辑电路论文还早两年……
值得一提的是,20世纪60年代,在刚刚起步的半导体所,王守觉和他的哥哥王守武等带领团队制成中国第一个(批)硅平面型晶体管和中国第一块(批)集成电路,直接支撑服务了“两弹一星”功勋计算机“109丙机”的研制。
王守觉(右)和哥哥王守武。摄于1991年
回顾从大学毕业到年届六旬、卸任中国科学院半导体研究所(以下简称半导体所)所长之间的36年工作,王守觉总结说:“这一阶段我主要是按照国家建设计划的要求,跟踪国外半导体电子技术,为我国经济建设服务。”
这些只是王守觉人生精彩篇章的上篇。此后的30年里,他从人工神经网络的硬件化实现(神经计算机)、模型与算法研究,到仿生模式识别,再到高维仿生信息学、到三角形坐标系与计算机图形学,研究领域越来越宽,偏离国外的通用方向愈来愈远。
这些被王守觉称作“第二阶段”的工作,是他一生心系祖国科学事业、从跟踪仿制到自主创新的亲身实践。
愿做“花匠”,不做观赏家和评论家
1995年,王守觉成功研制出国内第一台神经计算机,并开始开展相关的理论和应用研究。“今天看来,王先生是国内最早一批真正做人工智能研究的人。”王守觉的学生、半导体所研究员李卫军告诉《中国科学报》。
李卫军1998年在半导体所硕博连读,他回忆说:“当时国内很少有人懂人工神经网络。别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从事人工神经网络研究’。人家就问‘什么神经网络?是不是研究神经病的?’”
“有了神经计算机之后,王先生就想着拿它做点什么。”李卫军说,开始用它研究图像处理,做人脸识别、手指静脉识别等图像和视频分析方面的工作,后来就逐渐做到了仿生模式识别上来;在仿生模式识别的基础上,我们发现很多信息其实可以对应到高维空间上一个点或者一些分布,于是又发展出了高维空间点分布分析与模式识别、高维仿生信息学等一系列工作。
“直到今天,我们还在沿着这些方向发展新的方法。”李卫军说。
王守觉投身“第二阶段”工作凡三十年,相继提出了仿生模式识别和更为广义的高维仿生信息学新基础理论,并在企业与地方的支持下发展了超低数据量(48字节)人脸识别技术及浮动网格的人脸与表情自动生成等实用技术。
在科研工作上,他一心求“新”。关于此,王守觉有一套“花匠论”。
“从邻居园子里摘一些花插在花瓶里,既美化环境也使我们认识更多花种,这是很必要的;但它并不能代替翻耕自己的土地而佈上自己的花种。”他说:“我们要从邻居那里取得经验,根据自己土地的情况来耕作自己的土地,使长出自己的花,哪怕相对还小和少一些……我们不做美丽鲜花的观赏家和评论家,愿做平凡而艰苦劳动的花匠,在生产实践中去找我的耕作园地。”
1984年,王守觉被派往美国几所大学做学术交流报告,落实中国科学院与美国科学院的杰出学者互访计划。几次会后,不断有中国人问他:“你在美国待了多少年?在哪个学校念的书?”
这让他哭笑不得。他感慨,百年来中国在科学技术方面落后的现实,使中国民间和社会上根深蒂固地形成一种崇洋思想,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几乎每一位中国人。
“这就对中国超越‘洋拐棍’限制的工作,设置了不可逾越的障碍。”他说,“我第二阶段这三十年来的工作说明了,中国人是聪明能干的,任何新领域只要按照实践论和矛盾论所阐明的规律性,破除对洋人权威的迷信,刻苦拼搏,总能在五年左右时间内,走到学科的最前面,获得接近或超过国际上的最高水平。”
王守觉还曾对参与撰写他科研活动传记的作者团队这样说道:“我的科研活动传记第一阶段工作很好写,很明确,但第二阶段工作很难写,因为不少工作都是‘开着口’的,有待于进一步的系统化与完善……科学发展是无止境的,人的生命是有尽头的,希望我第二阶段的科研工作能够成为年轻人超越世界最高峰的一段梯子,在科学方面实现中国梦,也实现我的梦。”
王守觉60岁时爬华山。摄于1985年
自学成才的“名门之后”
王守觉出生在1925年的上海,那是个军阀混战的年代。稍长大些,又生活在日本侵略者的阴影下。
受到当时社会思潮的影响,王守觉小小的心灵里充满了矛盾和思虑,“为什么”与“怎么改变它”牢牢占据了王守觉的脑海——为什么我国科技落后?为什么我们念的书里都是洋人的名字,洋人的学问?中国人的聪明智慧都到哪里去了?
这一堆问号让王守觉慢慢养成了爱思考的习惯。而他坎坷的求学经历,更让他建立起了对独立思考、在实践中获得知识的信心。
王守觉出身自苏州书香名门,家学优渥,人才辈出。只他这一辈,就人才济济——长姐王淑贞是与林巧稚有“南王北林”之誉的我国妇产科学奠基人之一,长兄王守竞不仅是物理学界杰出的人才、更是中国机械工业的拓荒者,二姐王明贞是我国最早的女物理学家,三姐王守瓈、二哥王守融都毕业于清华大学、各自成就斐然,三哥王守武是我国著名半导体器件物理学家。
王守觉是家里的“老幺”。谁料,他这个名门望族中最受宠的“老幺”,只在小学阶段有持续系统的学习,之后竟差点无学可上。
1936年,11岁的王守觉进入苏州东吴大学附中读初中。一年后,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王守觉学业被迫中断。1937年11月他随年迈的双亲逃难,一路颠沛流离,直到1938年方在昆明落脚。1939年初,王守觉进入昆明天南中学读初三下学期。
眼见初中毕业,他却因病住进了医院,只能辍学。好转一些后,14岁的王守觉不甘心在家赋闲,就出去打工补贴家用。这期间他养过猪、修过钟表、还自制门锁拿去市场上卖。
1942年初的一天,他在昆明街头撞见了一个初中同学,同学行色匆匆,告诉他“还有半年就要考大学了,得抓紧时间”。
王守觉内心一阵悸动:“他们都读大学了,我怎么办?”
他要考大学。但因为初中之后上学不多,家里人都不大看好他,不鼓励也不阻拦。青春期少年的自尊心正强,王守觉便独自关起门来看书,遇到问题也不愿马上去问家人。他的办法是先做题,实在不会再参看答案,答案看不懂再去翻书、思考。用这个方法,他很快搞懂了数学、物理、化学等课程。但英语有点犯难,他就把家里的英文杂志都搜罗出来,遇到生词就对着词典弄清词义、搞懂全文,然后把文章背个滚瓜烂熟。
就这样准备了半年。1942年夏天,他想以同等学力报考大学,但因没有高中生证明,他只能报考大专。虽然考上了西南联大的电信专科,但他心有不甘。后来,他如愿考入同济大学电机系。
上大学后,王守觉的自学能力更大放异彩。同济大学有一位从德国留学回国、讲授电工理论的教授,他喜欢国外的教育模式,讲课少,考题难。一次考试,由于题目出得太难,全班19人只有3人及格,独王守觉考了96分,让这位教授震惊不已。
青年王守觉。
“我100岁的时候要出一本养生的书”
纵览王守觉91年的人生历程,“靠自己”贯穿他的一生。
初次见面的人常惊讶于王守觉的博闻强识,这不足为怪,就连熟悉他的人都会被他广博的知识面所震惊。在王守觉的学生、半导体所研究员石寅眼中,恩师“超级睿智,有极强学习能力、超强记忆力和极强自信心”,而且“比常人要聪明得多,很多知识是王先生自学的,王先生较少记笔记,听过看过就记住了”。
在同济大学读书时,工学院多个专业的同学同住在一个大宿舍。王守觉常拿其他专业的教材来阅读,外系同学也常和他一起推敲教材,演算习题。有时土木、测量等其他专业的同学遇有难题还会向他这个外专业的同学求助,这让他很得意。
在调入半导体所工作之初,王守觉接到赴苏联科学院学习的任务。在赴苏的短短半年里,他辗转位于不同城市的4个研究所,白天虚心请教,晚上消化吸收,很快就对半导体电子学器件的设计、制作和性能测试有了深刻认识。“文革”期间,他被迫“靠边站”,那段时间他阅读了许多哲学著作,“认识了很多问题,认识了社会”。他说:“科学技术是社会的一个方面,你对社会一无所知,反过来就不认识科学技术。”
李卫军回忆称,年近9旬时王守觉曾因重病入院,当他在医院醒来时发现自己浑身被插满管子,坚决要拔管回家。所有人拗不过,万般无奈只好接他回家做“后事”安排。回家后,王守觉竟自己给自己配药,调养了几个月后,病情竟然一步步好转起来。
“大家起初觉得是他固执,但其实他心中有数,他对西医、中医都很了解,更清楚生命健康运转的规律,尤其是自己的身体。”李卫军觉得,这和王先生一贯的科学思维是一致的。
李卫军还记得,王守觉在晚年一直说的一件事,是“一定要活到100岁,到时候一定要出一本养生的书”。问他为什么到100岁才出书,他回答:“只有活到了100岁,你写书讲养生别人才肯相信。”
但事与愿违,2016年春夏之交,王守觉在苏州住处的台阶上不慎跌倒,从此卧床不起。6月3日,“靠自己”书写了一部传奇的王守觉先生与世长辞,享年91岁。
“非常遗憾最终没有看到王先生这本养生的书。”李卫军说:“但他对事物的科学思想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王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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