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亚裔女性的图像聊天记录

2024-08-21 16:36:55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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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7月13日傍晚，特朗普在美国大选七个关键州之一的宾州演讲中遇刺，枪击造成的碎片擦到了右耳，一时间，大家众说纷纭，炸开了锅。

对扑朔迷离的现实满腹狐疑的人们，像极了最近在看的《我们好好聊聊》里的主人公米拉，隐约感到“有些事情正在发生”但“解释不了”。她说这句话的背景正值2015年，特朗普初次当选前一年。四年后的2019年，她将这些困惑记录下来，连同自己经历过的两届大选和“9·11”等事件一起，以GOOD TALK之名形之成书。时间轮转，今年6月，该书简体中文版在国内面世，本来是一部稍不留神就会水土不服的“过气”作品，却因本月中旬的遇刺一事受到关注，出版界常见的“错位的应景感”又回来了。

过去之镜再照当下

错位的应景感，首先表现在历史在当今的再次上演。书中的故事虽然前可追溯到1968年、后可一直延展到2016年11月8日（特朗普初次竞选成功日）及至2017年3月，但书里讨论的话题、书写的时代情绪、给人们带来的感受，放在今天依然有效。

让我们先回到书的开头。一个棕色皮肤的6岁孩子小直——爸爸是犹太白人，妈妈即本书作者米拉·雅各布、书里的“我”，棕色皮肤的印度裔美籍移民二代——问妈妈：“皮肤是棕色，这是一件坏事吗？”

这段对话发生在2014年，美国黑人总统奥巴马第二届任期次年，中期选举前夜，非裔美国青年迈克尔·布朗被白人警察射杀之后，“黑命贵”运动如火如荼之时。

但另一边，“特朗普的支持率却在上升”，仍旧是那个白人占绝大多数的国度，仍旧是那个对黑人等少数族裔不友好的社会，肤色仍旧成问题，一个无法向小孩解释的问题。割裂的现实之下，作者开始变得和小直一样迷茫，她感慨道：

有时，当你尝试跟别人解释一些重要的事情时，才知道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提问，讨论，然后无解，这就是全书的基调。她意识到，“从小被教育要信仰的美国”和“身处的现实美国”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别”。在这种迷茫和困惑之中，米拉和她的好朋友迎来了2016年11月8日，奥巴马时代落幕，特朗普时代开启。《我们好好聊聊》里记录的就是这些故事，关于困惑和迷茫，关于新旧时代的交替，作者一面叙写父辈故事，一面直呈当下，两条线最后汇流，试图就美国何以变成今日之美国，给出一个答案。

和往常读到的作品都不同，《我们好好聊聊》是一部回忆录，但却是图像形式，而且通篇都是作者与家人、与朋友的对话，跟随孩子的好奇发问，米拉作为亚裔女性、母亲、女儿的日常次第铺开，当代美国的社会议题、心理现实也浮出水面。

比如作为白人占多数世界中的少数派，儿子小直会问“我”，迈克尔·杰克逊喜欢自己哪个肤色，“我”的约会恋爱被指指点点，作品被媒体擅自改写，甚至连“我”的公婆都无法真正理解儿媳的感受，还投票支持一个对少数族裔相当不友好的政党。

比如作为女性，“我”被传统大家族集体催婚催生，不仅父母每半小时询问一次相亲进展，连远在印度的所有亲戚都打来电话（包括患癌卧床的姑公）。为了使自己被听到，“我”不得不假装把白人男性的气场“当成衣服穿在身上”。

和这些系统性困境密切相关的，是近年美国种族和性别态势的日益紧张，以及全球保守主义思潮的卷土重来。如今，美国再次迎来新一轮大选。历史之镜，照到了2024年夏。

语言流汇成的精巧电影

在这面硕大的镜子面前，两两相对而立的，又岂止是两次大选。

在人物关系的设置或选取上，作者就别有巧思，哥哥和“我”、父母和公婆、儿子小直和“我”，彼此各异又暗合映照。同样是棕色皮肤、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哥哥，很难说他娶印度女孩为妻是完全独立的自我选择；如果不是家里介绍的那位相亲对象太离谱，或许“我”也妥协嫁给了一位印度人并不是不可能。同样为人父母，“我”的父母生活上传统守旧、被包办结婚二十年后才坠入爱河，对时局的看法却偏开放，犹太裔公婆生活中把“爱”挂在嘴边、尊重子女意愿，却在政治主张上极度保守。同样是棕色皮肤的小孩，儿时的“我”面临的压力更多只来自印度的家人，而小直面临的是种族主义思潮的冲击。这三组对照之下，是移民后代在传统压力下的不同选择，是上一辈生活观念与政治理念的错位，是孩子即将迎接的不同未来的分野。

更巧的是，小直正是在2008年出生的。他出生后，代表少数族裔的奥巴马当选。所以每每提起2008年，书中的他们都会生出感慨与怀念，那一年的记忆也就成了全书的最高潮，尽管之前不时有挫折有阴霾有暗影，但总体色调却是明亮的。最终在孩子的啼哭中，迎来了他们认为将会更好的时代。

然后，故事却急转直下。2016年9月，原本终于明白了歧视会给子女带来何种伤害的公婆，转头就给反对移民的论调投了支持票。之后的叙事速度也开始加快、密度加大，从第33章“2016年9月”开始，时间跨度由一章三个月变为一个月三章，在当年选举的最终结果公布之前，每一天都瞬息万变。心理时间与现实时间之间的张力在故事的讲述之中再明显不过。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好好聊聊》简直称得上一部妙极的电影脚本了。工整的人物关系、考究的人物小传，精心设计的叙事结构，黑白人像衬以彩色背景、失真却极有沉浸感的画面，过去与现实来回切换的蒙太奇，高密度的对话交锋、间有抒情旁白，还有寓言式的故事内核，精巧到每一处细节都经得起无限放大与解读。

与家人对话的珍贵

对于一边讲述家族过往一边书写现代日常的双线结构，米拉还设计了黑白页予以区分，黑页追溯过去，白页展示当下。一白一黑，一重一轻，交替间插，留足了呼吸感。黑与白营造的视觉感还和故事基调的轻与重构成了反差——黑页阴郁，过往却充满欢声笑语；白页明亮，当下则暗沉窒息，这种错位调和了故事本身给人的感受，使欢乐不至轻飘飘，悲伤之中也有一丝希望所在。

当然，轻与重、黑与白哪能截然分开，经常是轻中有重，轻着轻着，就露出了暗影的尾巴。比如作者父母移民的1968年，他们前脚刚错把“电梯”当成会变魔法的“小房子”，对西方的一切新鲜不已，后脚紧跟着就是马丁·路德·金被暗杀的头版头条。下一章就转到当下，小直继续逃避和白人爸爸对话。

同时，与小孩对话避重就轻又是举重若轻，小孩常常把大人说得哑口无言，如同乱拳打死老师傅，反而有种大智若愚的戏谑反差。比如，小直会在得知一些白人对棕种人有敌意时问，“（同为白人的）爸爸害怕我们吗？”当妈妈告诉他种族偏见会影响小孩上学时，他说，“如果有人不让我上学，那我可以多看一会儿电视吗？”

对话的高浓度与言语的交锋，呈现的是大的时代背景下个体的生活日常，同样也是时代车轮近乎静止中思想的流动。外在形式上，《我们好好聊聊》虽说是图像类作品，却和漫画、绘本完全不同，照片实景图的背景加上人物形象的钢笔画拼接，习惯了看传统漫画的读者八成会说作者在“偷懒”，而且所有图像还会大量重复甚至原封不动反复出现，唯一推进的是人物的对话。

但神奇的是，改动其中任何一项，效果都会大打折扣。去掉图像对话就会变得干巴，失掉了现场感，把画面改得更“漫画”更艺术，花哨又会盖住对话的锋芒。反而是场景的重复、静止，才能衬托出思想的更新、碰撞与流动。

而且那些对白看似叽叽喳喳，却也因日常和简短所以真诚，高度凝练，就连沉默都是留白，语塞尤显真实，照出“皮袍下的小”来（鲁迅语）。“对。不对。我压根没这么想过。从来没。是的。”——面对质问，就连夫妻有时也会难掩偏见。也正因为全书都是问答形式，所以阅读时无数次想到和朋友聊天的时刻，被小孩问到怪问题不知从何说起的时刻，以及和家人讨论最后谈崩的时刻。《我们好好聊聊》带给我们语言的洗礼，也让我们明白对话的珍贵。

借由日常对话，加以黑白页的交错，偶尔点缀的画外音，作者得以在轻重之间转换自如，黑色幽默又温馨治愈，使我们前一秒还在捧腹大笑，后一秒就要失声痛哭……她将图像形式运用到极致。而书的内核，虽然那些切身的犀利问题仍然无解，虽然“爱我们的人有时会选择一个不爱我们的世界”，虽然对这个社会失望透顶，但米拉还是在最后一章《那些没说出的话》中告诉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

有时，当我情绪低落、不堪重负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会提醒自己，世上还有一个你，而且你可能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不断不断不断不断发问的人。（你可能会对此嗤之以鼻。你可能会大喊：“撒谎！你根本不喜欢我问个不停！”你错了。）因为如果你长大后经常问你是谁、事情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可以做些什么来让世界变得更好，那么你仍然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如果你仍然抱有希望，那么亲爱的，我也抱有希望。

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问题的答案也不是非黑即白。关于那些问题，作者最后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现实中，15日，也就是遇刺事发后第三天，特朗普已被正式提名为今年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而再往前的5月底他才被裁定34项重罪全部成立。这下，米拉又该如何对她的孩子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