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4日下午三四点，四川眉山市青神县鸿化村呈现出慵懒的姿态，村民或散或聚，晒晒太阳，闲聊几句，与普通农村无二。
“晚上八、九点人就多了，十一二点还热闹得很。”一个村民说。
诚然，夜幕降临后，游客从四面八方涌入，漆黑的甘蔗地里晃起各种手电筒，上百人在甘蔗地里快速穿梭。躲避、观望、寻找、追逐……地里充满紧张的氛围和压抑不住的憋笑。
手起刀落，一根甘蔗倒地。“逮到!逮到!看你还敢不敢偷甘蔗!”“我第一次偷呢，我再也不敢了!”“偷甘蔗”的人被巡逻的NPC抓到，抱头蹲下，上十束灯光聚在他身上，他配合着接受“训斥”，认错、表演才艺，获得饶恕。围观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大笑。
游客“偷”甘蔗被NPC抓住。图/九派新闻辜子旋
也有更顽皮的人，被抓后和NPC斗智斗勇，看准机会抓起甘蔗飞蹿而出。“逮到!逮到!”大家高声喊着，争先恐后追了上去。
这是近日在网上爆火的“自助偷甘蔗”现场。11月初，想涨粉开直播卖甘蔗，也为了好玩，甘蔗地老板童鹏飞发起了“自助偷甘蔗”活动：没被抓到9.9元一根，被抓到则收费15.9元一根。为增加体验感，他还安排了小狗追逐、升级热成像仪等设备。
游客“偷”完甘蔗逃窜。图/九派新闻吴小川
童鹏飞说，活动火爆后，造成不少甘蔗浪费，收入亏损，但因不忍心将几千公里远的游客拒之门外，他不敢叫停。现在，甘蔗地入口处设置了每人2.99元的门票，他试图用这个方式弥补部分亏损。
【1】NPC小狗累得只想睡觉
刺激、惊险，多种因素叠加，“偷甘蔗”活动推出后很快吸引了大量游客。
11月22日和23日，保守估计每天有上万人来鸿化村“偷甘蔗”，暮色越深越精彩。村民从来没想过，村子会因为这事“出圈”，村里的老人更是感慨“村里过年都没这么热闹”。
11月24日，即便是工作日，人还是非常多，晚上八点多，入口处已经排起几十米长的队伍。而甘蔗地里，“偷甘蔗”的、抓“小偷”的、看热闹的、拿着战利品等着削皮的、直播的，一派丰收的喜悦。
游客带着“偷”来的甘蔗排队买单。图/九派新闻温艳丽
老板童鹏飞提醒游客注意安全，不要浪费甘蔗。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沙哑，配合拍照、回答问题的时候已经是走神的模样。
“太累了。”他说，过去的几天，他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饭都没时间吃。
“小狗呢?想要小狗来追我。”有游客笑着问。
童鹏飞哭笑不得。不只是他们一家人累，他家的小狗这几天也累得“只剩半条命了”。童鹏飞的母亲车女士说，小狗回家就呼呼大睡，给它肉都不吃。
在接受九派新闻采访时，童鹏飞称活动刚开始的时候，他笑着对所有人说“欢迎、欢迎”，现在已经“笑不出来”了。
大家热情地称呼童鹏飞为“甘蔗哥”“偷杆杆的”，他知道这些称呼没有恶意，坦然接受。但成为网红之后，他一大感触是“累”。“以前做梦都想当网红，现在做梦都想回到以前的生活。”
成为网红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实际的经济收益，现在没有机构找他，也没人找他带货，账号直播也没赚到钱。童鹏飞不太懂网红经济，但他也畅想了一下，鸿化村的村民帮他很多忙，如果真的有机会直播带货，他想帮忙把村民种的农产品卖出去。
其实他不只种了甘蔗，还种了很多白萝卜。当问及是否会推出“偷萝卜”活动时，他迅速否定：“这不得把萝卜都踩死了。”
【2】有游客驱车几千公里只为偷两根甘蔗
童鹏飞今年29岁，是鸿化村本地人。他自言早年送过外卖、摆过地摊。“摆地摊也是卖杆杆。”四川这边的人喜欢把甘蔗叫“杆杆”。
摆地摊时他没有什么压力，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后来他觉得农业有奔头，去年便回家种甘蔗。因为自身积蓄不多，借了一部分款。他说现在还欠着三十万元外债。
今年童鹏飞想搞点新花样，试试开直播卖甘蔗，于是结合网友的建议推出“偷甘蔗”活动。
“偷甘蔗”引路牌。图/九派新闻辜子旋
他录了个邀请大家来“偷甘蔗”的视频发在自己的视频账号上，第二天就有几拨人来玩，第三天也陆续有人来。童鹏飞带着小狗亲自去逮“偷甘蔗”的人，亲自给“偷”来的甘蔗削皮。气氛到位了，他还请游客吃火锅、吃烧烤。“成年人的游戏嘛，他们开心，我也开心，互赢。”他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
他的理想状态是，每天就来两三百位游客，大家都有体验感，能玩得尽兴。
然而“偷甘蔗”的火爆程度远超他的想象。童鹏飞清晰记得，从11月15日开始，来的人就变得非常多，“之后更是呈倍数增长，今天来3000人，明天就来6000人，电话两三分钟一个。”
到上个周末，人群已成“洪流”，甘蔗地每个角落都挤满了兴奋的面孔，入口处的队伍排成蜿蜒长龙，村子外停的车排了一两公里。这股热情如滚雪球般成倍数攀升，让这个小小的村落在短短几日里见证了流量的奇迹。
“偷甘蔗”带来的泼天流量也为村民带来了新的商机，村口和通往甘蔗地的小路上，村民自发开设了一条“小吃街”，炸洋芋、果冻橙、烧烤、火锅粉……各种小吃应有尽有。
童鹏飞开始忙起来，他家人也忙起来，鸿化村也忙起来了。他们也在这场盛大而热闹的狂欢里摸索着改进游戏模式：购入了几百把砍甘蔗的刀、增加真人NPC、让游客自由选择角色(偷甘蔗或者抓人)、每人收取2.99元的入场门票，不管有没有被逮到甘蔗都是9.9元一根。
“现在停也停不下来，只有这些甘蔗全都被偷完了才能停下。山东的也来，上海、天津、黑龙江的游客都来了。人家两三千公里大老远赶来，我不可能不让人家进来玩吧?于情于理都行不通。”在童鹏飞看来，游客从全国各地涌来，真的没必要，“图啥子嘛?开车两三千公里来就为了偷两根杆杆，那车子烧的是水哦?”
【3】“偷甘蔗”是安全范围内“越界的小刺激”
刚开始，童鹏飞想不明白“偷甘蔗”为什么能吸引这么多人。现在，他渐渐明白，游客如此热情，或许并不只是为了那几根甘蔗，而是一种情绪释放的全民狂欢。“现在许多人平日压力大，砍甘蔗、偷甘蔗、被人追这一系列动作让他们感到解压，释放了内心的压抑，有一种非常刺激的感觉。”
现场几位游客在接受九派新闻采访时，也给出了不同的答案。有年轻人说：“平常循规蹈矩的，现在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当小偷了，爽得很。”有老年人说：“小时候总是和小伙伴偷偷钻到别人地里偷果子吃，好多年没那种快乐的感觉了，来到这里感觉回到了儿时天真烂漫的时光。”还有人说：“我昨天来当小偷，今天来当NPC抓小偷，场景完全真实，体验感拉满了。”
甘蔗地。图/九派新闻吴小川
童鹏飞的甘蔗地出圈后，这股“自助偷甘蔗”的风潮迅速席卷周边，四川有不少甘蔗农户争相模仿。童鹏飞称，最近有不少同行向他取经，他都一一分享了自己的心得，“我全都教，巴不得他们模仿，把这里的人分点儿走，我这里真的遭不住了。”
“偷甘蔗”为什么会吸引这么多人去玩，这背后反映了大家怎样的心理?
《思想实验》《逻辑学的语言》等书籍的作者李万中从社会学角度分析，“自助偷甘蔗”火起来，不只是因为好玩。对很多城市居民来说，割甘蔗、钻农田，甚至“偷东西”这种体验，本身就很陌生。再加上这个“偷”是花钱、合法、零风险的，于是大家能在安全范围内体验一次“越界的小刺激”，自然有人愿意尝鲜。
但真正让它爆火的原因，是后面的社交传播效应。很多人去，并不是为了甘蔗，而是为了“跟上热点”。参与一个热门事件、拍几张照片发朋友圈，可以让自己显得更有趣、更会玩，也更“跟得上潮流”。这其实就是一种轻松的印象管理方式：成本低、风险低、还挺容易获得点赞。
社交媒体上的从众效应也很明显。当大家都在发，普通人会觉得“不去一次，好像就落伍了”。另一方面，这种体验也让人从高度规律的城市生活里，短暂逃离一下，获得一点轻松的小冒险感。
其认为这些行为不需要批评，因为每个人都想让自己过得更好、被别人看见，也想在生活里找点乐子。有人看艺术展，有人体验农家乐，而这次“自助偷甘蔗”，刚好戳中了许多人的心理需求。
【4】从未想过会有这么大损耗
随着热度膨胀，舆论开始发酵，一些不同的声音逐渐浮现。起初的赞誉与支持中，开始夹杂质疑与批评——甘蔗9.9元一根是暴利。
“我承认，这个甘蔗一根9.9元是暴利。但是不是每根甘蔗都付了钱的?没付钱的，破坏的、偷的，占到50%，甚至可以达到60%。”童鹏飞称，现在几乎被砍光的10亩地，每亩产15000斤，8毛钱一斤，可以批发到12万元，现在才卖了五六万元钱，“你说浪费有好凶?我还开人工工资。我只是个农民，怎么经得起这样子的亏损嘛?”
童鹏飞坐在被“偷”秃的甘蔗地里接受采访。图/九派新闻温艳丽
他身后的甘蔗林光秃杂乱，拦腰折断的茎秆横七竖八地躺着，被啃了几口就丢弃的甘蔗段散落四处。他怔怔地望着周围，手指不自觉颤抖，转身指着不同的甘蔗，嘶哑着喉咙说：“这根、这根、那根，一看就知道都是没付钱的。他们享受砍的时候那种解压的感觉，但是又不为砍下的这一棵付钱，砍完就扔在地里，或者边吃边扔，这种铺张浪费是最让我不舒服的。真的呼吁大家不要浪费，门口有免费试吃的，地里砍下的请带走。”
他坦言，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但一开始确实没预料到这个活动会造成这么大损耗。“一开始要是想到这个情况，我开都不得开。但现在这么多人，我停也停不了，只能说尽量保持在比去年批发基础上亏一点儿，或者持平的程度。”
村民在帮游客把甘蔗砍成段。图/九派新闻温艳丽
老板的母亲车女士自称，每天都能看见有人把甘蔗带走没付钱。“前两天有群人扛着十多根甘蔗冲出去跑了，我腿不好，追也追不上，只能算了。还有的被我抓到现行，却死活不承认，为了这一两根甘蔗，我总不可能报到派出所去吧?人太多了，真的管不来。”
她也辟谣了一些网友的评论，“有人说我们家火了后，把边上的甘蔗地都承包了，还有人说来玩的人误偷了别人的甘蔗，这些都是假的。这村里只有我们一家种甘蔗的，最近的甘蔗地都离我们有10公里左右。”
童鹏飞坦言，最让他担心的并不是亏钱，而是安全问题。“人越来越多，甘蔗地凹凸不平，很容易发生事故，我非常担心，所以一直在巡逻提醒大家慢点跑，尽量让NPC在大路上追逐。好在这几天政府、警方出动了不少人员来现场维持秩序，目前场内的情况还在可控范围内，非常感谢。”
他预计，后面人不多的话，活动还能持续20天左右。若人数不减，可能要不了几天，甘蔗就没了。这个热度明年不一定能持续，如果明年还办，可能会想办法改进目前的不足。
等鸿化村恢复宁静，他准备先蒙头睡两天，再把地重新犁一道，种下新的甘蔗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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